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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夜舟之险 下

    

     齐乐山x夜莺

    

     民国前传


    1.

 

     叶将军。从军中出来这些年,下海沉浮到现在,营中的回忆他调动起来有些迟钝。半面胡愣了半刻,心里还没有捋清楚这个人是谁,样貌已经浮现在眼前了。

     比粗人将军多了些文气,抽雪茄时不会浪荡地吐气吞雾,在手下人说话时,随着胸口慢慢把烟气呼出来。

     死在缅甸的几位高官中,他级别不小,牺牲得倒壮烈。

     早听说他有位遗孤,养在老家。幼时军中见过一次,现在已经长成正经模样了。

 

     半面胡回过神来,才发现自己想起这么多。看着船下竖毛刺猬一样的女孩,护着齐乐山,已经明白得差不多了。

     上级托孤到了他手上,难怪要洗手去过安稳日子,开始他还不信。

     “这小子倒重情义,”半面胡自己念了两句,“就是活得巴巴累。”

     他招了招手,放他们出去。回头想了半晌,脑子里又浮出和叶将军共事过的情形。摸出来烟斗,吸了几口,觉得舌面上麻麻的,又不想碰,碰了又痒。

     他调笑似的抽了两口,招了个人,吩咐他找辆车,把两人送医院看看。

     转眼间他也被人叫胡爷了啊。磕磕烟灰,觉得烧烟灰的火候,现在他也掌握不好。

 

 

     2.

 

     眼见齐乐山面色发白,折腾一圈后又出了点虚汗,头发湿湿地打在额头上,噙着嘴角侧在床上。叶莺莺找了碗水和棉棒,蹲下来给他湿湿嘴唇。


     她用棉棒把他的下唇从牙下拨出来,沾水润着他咬出来的白色印子,把嘴角的血痕抹掉。她不敢朝上瞟一眼齐乐山的眼睛,她也想不出齐乐山在这种尴尬里生出什么样的目光。


     “干衣服我托吉吉带来了,先换上。”叶莺莺抖开衣服,把褶子展开,“你别动了。”


     齐乐山接过衣服,摆摆手,意思自己来。他衬衣脱到一半,觉得叶莺莺这样看着自己不太好。


     今晚的事情他属实没想到。今晚的关系,也过近了些。一直以来他都很有分寸,从小看着长大的人,身体上的触碰也是尽力避免,不让她尴尬,也不让自己多想。


     现在,都白做了。


     叶莺莺看见齐乐山停住,以为是动作牵住了伤口。她很自然地伸手把他衣服褪掉,把干衣服披在他身上。


     一切看上去都很自然,她的手指灵活地把扣子从下往上系上,扣至最后一个,环着他的脖子,把领子立起来捏平。接着扶齐乐山起身,示意让他靠着自己。

    

      齐乐山站起来,已是费了一番力气。胸口和后背,胃里,腹中,拧着一阵一阵痛。腰直不起来,觉得自己像一只抽了背线的虾,腌入了疼,哪都不舒服。


     他的额头抵在莺莺肩上,趁着她抵着自己的力把裤子换下。他知道她不会看,但这种场面,他们一起始终不合适。


     刚躺下,护士推着一车瓶瓶罐罐进屋:“3床齐乐山,诊断出来了。胃出血,胃粘膜受损,肺部有积水。先躺好,打瓶消炎药。注意不要进食进水,有咯血情况及时叫护士。”


     叶莺莺听着护士一句一句话蹦出来,脑袋里混混的。护士说一个词,她就觉得多疼一下,并不知道怎么熬。她帮齐乐山躺平,卷起袖口,托着他的右手,看着针尖刺进他的血管,输液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掉下来。


     他手指很凉,在四月份的温度里不太常见。找了一圈,问护士借了个热水袋,灌了水垫在齐乐山手下。腾出手来拿条毛巾把齐乐山的头发擦干,擦着擦着觉得不对劲。手往下一盖,额头连着太阳穴,热成一片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3.

 

     齐乐山渐觉支不住,胃里又疼又恶心,磨得他好累。军中不是没负过伤,安稳日子过久了,一点伤就觉得要命。酒精刚才在烧他的胃,现在上了头,好像有人在翻滚他的脑袋。


     他记不得上次发烧是什么时候了,可能是小时候,也可能是在军中受伤时。兴许那时候年轻,恢复得快一些。这样的热感让他拉回杭岭战役,脸上的一道疤就是当时留下的。


     夜里三更,他在城内巡逻,揣着一只便枪,并无什么装备。月明星稀,好像是个秋天,呼出的白气在月下稍稍看得清,凝成一股滴水的风。点好一根烟,神还没醒过来,城门外一阵火光,像黑夜里江心的鬼火,瞬间照得山影鬼魅,橙色热浪开出花来。


     没经历过火灾的人可能不知道,当你在火中,热度就不由皮肤来感知。人感觉要烧透了,热气从胸腔内呼出来,吸进去的照样是粗砺的空气,夹杂着烟尘和蒸汽。捂住口鼻的湿布也不管用,头顶能听得到头发烧焦的声音。


     他忽然听到哪里一阵婴孩哭声,摸着墙根过去,揣开一扇房门,床上放着一个篮子。走近躲开烟灰一看,竟是小时候的叶莺莺。怀里的小孩哭着,眼睛里盛着一汪水,流出来就被热气烤干,慢慢眼里的水好像要干涸。


     他猛地回头,想要从窗子跳出去,却看见叶将军站在屋里,被一道火挡住,依稀能看见他脸上淌着血,和自己一样满身血污,冲着他喊:

     

     “带走她,替我带走她!”


      他想要伸手拉出叶将军,却被一阵热浪打退回床边,等再抬头,只见怀里烧得通红的小脸,和屋里茫茫的烟尘。


     太热了,烧得他要化成一滩铁水了。他只能登上窗台跃身一跳——

 


 

     他落入一团漩涡中,挣扎着游出来,看到莺莺已经是八九岁的光景,蹲在岸边,冲着岸上喊:


     “齐阿姨,乐山哥哥又下河里游泳啦!”


     他低头,怀里的莺莺变成一条鱼,正扑腾着要逃生;他一抬头,竟看见母亲跑过来捉他,一手拉起莺莺,一手朝他伸过来,说汛期河流急,自己来不说,还带着妹妹一起胡闹。


     “今晚回去,看揍不揍你!”


     齐乐山很久没有听过母亲的声音了,她怎么会跟莺 莺出现在一起?叶将军呢?他到底有没有出来?


     转眼间他够不到母亲的手,浪花湍急,漫过他的口鼻。什么都看不见时,不知是水里还是地上传来一阵歌声:

 

     “山一座啊,水一程,妹妹我盼着洛水流。”


     “心中意啊,与谁说,南风它吹到北城郭。”


     “如雨啊零落,尘泥处,如松长附女藤萝。”


     “哥哥啊去路,山遮尽,如同远山白云隔。”


 

     “心中意啊,水上波。


      妹妹我三缄口,扪我舌。”

 


 

     4.

 


     “莺莺……”


     她猛地一慌神,在齐乐山身上伏着的脑袋一下抬起来,对上齐乐山的目光。


     湿漉漉的,泪珠挂在腮上,像一个不忍心责怪的春夜。


     “你感觉怎么样?哪里不舒服?”

齐乐山迟钝地摇了半下头,虚虚地看着她,还没从梦中缓过神。


     他本不觉得受伤麻烦,只是理清情感麻烦。尤其是对面人有交流的欲望时。

 

     “你不用说话,烧还没退。”叶莺莺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腹稿,“你听我说就行。”

 

     “刚才你应该是做噩梦了,对吗?”

 

     齐乐山张张嘴,发出一点声音。她贴过来继续说,让他听得更清一点。

 

     “这次的事,我不害怕,你也不用像以前一样安慰我;我不会生气,更不会不理解。你有自己的打算,而且这些打算,总是为了我好……或者是,为我们俩好。可是我们俩,也包括你啊。”


     “乐山哥,比起我,是你的精神更紧张。胃出血不光是今天喝了酒,在之前,你房间里的胃药我也看到过。我知道,父亲把我,”她缓了口气,“……交付给你,你这一路,都过得非常辛苦。”

 

     齐乐山听到这里,心窝里像酵了酒,咕噜咕噜往外冒泡儿。

 

     “三年前,我就知道,你是我最亲的人了。除此之外,知交零落,我没什么牵挂的,也没什么好担心的。只要过好每天的日子,我都觉得,很幸福很幸福。我知道你也是这样想。军中打仗,生死不定,生怕一个不留意,想留的留不住,一切都太可惜。妈妈也是,爸爸也是。你在我身边,但又离我好远,我不想我们看着对方,做的却是让对方难过的事。”说到这里,她的泪扑簌扑簌德掉下来,落进齐乐山的脖颈里,湿湿凉凉。

     

     “我不求什么锦衣玉食、神仙日子,我只求我们以后,永远不分离。”她实在忍不住,抱住齐乐山的脖颈,“如果有时间,我们去北边看一看,看看雪。如果可以,要把歌全录下来给你听。要是你愿意,我们就永永远远地过个,安稳的日子,好不好?”

 

     齐乐山翻身抱住她,她把头埋进他怀里,有父亲的安全感,有不知名的情绪涌动。想到这儿她的泪又泛上一层,委屈和忧虑,不甘和不忍,一并流了出来,汩汩的,像个泉眼儿。


     齐乐山把她掖进被子里,拍着她的背。他知道这动作越界了,可是自己也是涸辙之鲋,没有这点氧气,不知自己是否活得下去。


     她沉沉睡去,手还盖在他胃上,捂着怕着凉。


     想到这他眼泪终于止不住,顺着眼角滑到脸颊上,又滚到嘴角。他偏头贴上身旁人微颤的睫毛——只有爱一个人时才会有带泪的吻——大约真心都怕别离,所以须有苦味。

    

      夜色温柔。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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